[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1969年版中,博尔赫斯将原先的开场诗《街道》删除,《里科莱塔》成为第一首诗;在他的第一本西英双语诗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923-1967年诗选》和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也是如此。我相信,死亡——以及从根本上讲,时间——是诗人博尔赫斯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主题(是否每一个诗人都是如此?),是他在14本诗集,500多首诗,约15,000行诗和近70年之后最终回归的主题。]
Fervor de Buenos Aires
1923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
序言
我没有重写这本书。我减轻了它过剩的巴洛克风格,我打磨了它的粗糙,我去除了感伤和隐晦并且,在这有时愉快有时又烦心的工作过程里,我已感觉到那个在1923年写下了它的年轻人已经在本质上——本质上是什么意思?——就是现在这个放任不管或作出修正的先生了。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们两个都不相信失败与成功,文学的流派及其教条;我们两个都衷情于叔本华[1],史蒂文森和惠特曼。对我来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预示了之后我将会做的一切。对于它所微微呈现的东西,对于它以某种方式承诺的东西,恩里克·迪亚兹-卡耐多[2]和阿尔丰索·雷耶斯[3]给予了慷慨的赞扬。
像1969年的一样,1923年的年轻人是羞怯的。惧怕一种内心的贫乏,他们像如今一样,试图将其掩藏在天真而聒噪的新奇之下。以我为例,我追求过太多的目标:模仿米盖尔·德·乌纳穆诺[4]的某种(我喜爱的)粗陋,成为一个十七世纪的西班牙作家,成为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5],发现卢贡内斯[6]已经发现过的比喻,歌唱一个低矮屋舍以及,向西或是向南,有围栏的寓所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那时候,我寻找的是黄昏,郊野和忧伤;此刻,是早晨,市区和宁静。
J.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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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哲学家。
[2] Enrique Díez-Canedo(1879-1944),西班牙后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文学批评家。
[3] Alfonso Reyes(1889-1959),墨西哥作家,哲学家,外交官。
[4] Miguel de Unamuno(1864-1936),西班牙小说家,诗人,散文家,剧作家,哲学家。
[5] Macedonio Fernández(1874-1952),阿根廷作家,哲学家。
[6] Leopoldo Lugones(1874-1938),阿根廷作家,诗人,新闻记者。
致读到的人
倘若本书的册页包含有某行悦人的诗句,请读者原谅我抢先将其据为己有的失礼。我们的虚无并没有多少不同;你是这些习作的读者而我是它的编写者这一情形是微不足道和偶然的。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
已化为我的血脉。
不是那些贪婪的街道,
满目迷乱的尘土与喧嚣,
而是城区里无精打采的街道,
因熟视而近乎无睹,
点染着熹微与日落的柔光
以及那些更远郊的街道
仁慈的树木与之无缘
也少有简朴的宅院敢坐落于此,
被不朽的距离所压倒,
没入深邃的视野
在天空与平原之间。
它们对于孤独者是一个承诺
因为其中居住着千万个独特的灵魂,
而弥足珍贵。
向着西方,北方与南方
街道——亦即祖国——无尽铺展;
但愿在我写下的诗行里
是那些旗帜在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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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在1969版《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和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里科莱塔[1]
这么多高贵的证据,尘土
让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们脚步迟延,压低嗓音
走过一列列缓慢的墓碑,
它们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那备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尊荣。
苍苍的坟墓是美的,
赤裸的拉丁语和连缀的死期,
大理石与花朵的会合点
凉爽有如庭院的空地
和众多的往昔,它们所属的历史
如今已停滞而独一无二。
我们将那安宁错认作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渴望自身的结束
却是在渴望睡梦与冷漠。
在刀剑与激情中颤栗
在常春藤中沉睡,
唯有生命存在。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而当生命熄灭,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树木温柔的荫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消失在别的灵魂中的灵魂,
它们终将停止存在或许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尽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惧沾污我们的日子。
我在里科莱塔把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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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a Recoleta,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同名街区的墓地,诸多名人安葬于此。
南方
从你的一座庭院,曾经遥看
古老的星星,
从阴影的长凳,曾经遥看
那些散落的光点
我的无知从没学过为其命名
也排不成星座,
曾经感受过水的循环
在秘密的池子里,
茉莉花和忍冬的香气,
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道的弯拱,潮湿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鸽子的幽暝
希伯来人如此称呼傍晚的开始
当阴影不再把脚步阻挡
而夜的来临显现
如一曲期待中的古老音乐,
如一道悦人的斜坡。
就在那个时辰,当光线
拥有一种细沙的纹理,
我曾迈步一条不认识的街道,
敞开于屋顶平台庄重的全景之中,
它的屋檐与墙垣呈现着
淡然的色彩,恰如那同一片
摇撼着背景的天空。
一切——屋舍的界墙,
谦逊的栏杆与门环,
或许还有露台上一份少女的期待——
进入了我空虚的心
有着泪珠的清澈。
也许这银色的傍晚时分
会将它的温柔交给街道,
让它真实如一行诗句
被遗忘又重被忆起。
只是在以后我才回想起来
那条傍晚的街是陌生的,
想到每一间屋舍都是一个烛台
众人的生命在其上燃烧
如同孤单的火焰,
想到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踏过无数的各各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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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Gólgota,耶路撒冷附近的山丘,耶稣在此被钉上十字架。
致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
追寻着黄昏
我将大街小巷徒然走遍。
门廊已被阴影阻隔。
披着桃花心木微妙的光泽
整个黄昏已停歇在广场,
宁谧而成熟,
仁慈而微妙如一盏灯,
明彻如一个额头
庄重如悼亡者的姿态。
所有的感觉平息
在树木的赦免之下
——蓝花楹,金合欢——
它们虔诚的曲线
柔化那不可能的雕像之刚硬
而在它们的网络之中
等距的光之华彩
辉映着碧空与红土。
黄昏如此清晰
自长凳宜人的宁静里呈现!
下面
港口渴望遥远的纬度
而那个令所有灵魂平等的幽深广场
敞开如死亡,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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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laza San Martín,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莱蒂罗区(Retiro),1862年在此竖起阿根廷将军,南美独立战争领袖圣马丁(José Francisco de San Martín,1778-1850)的雕像,1878年为纪念其百年诞辰而被冠以现名。
题图为特鲁科(Truco)纸牌
四十张纸牌取代了生活。
彩绘的硬卡护身符
让我们忘掉了自己的命运
而一个讨人欢心的发明
要占据被窃的时光
用一个自制的神话里
花样百出的把戏。
在桌子的四边之内
羁留着别人的生命。
一个异国坐落于其中:
叫牌与认注的冒险,
宝剑爱司[2]的威权,
像堂胡安·曼努埃尔[3],无所不能,
还有将希望叮当奏响的金币七[4]。
一种难以驾驭的延宕
要将词语推迟
而就像牌局的无数变体
重复又重复,
今夜的牌手们
抄袭古老的诡计:
就这样略微地,微乎其微地,
将世世代代的先辈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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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ruco,一种在西班牙与南美流行的牌戏。
[2] As de espadas,特鲁科中最大的牌。
[3] 即阿根廷独裁者罗萨斯(Juan Manuel de Rosas)。
[4] El siete de oros,特鲁科中第四大的牌。
一座庭院
暮色降临
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消褪。
这一夜,月亮,那明净的圆,
不再统辖它的空间。
庭院,被开凿的天空之河。
这庭院就是斜坡
天空由此流淌进屋舍。
宁谧之中,
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活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
在门廊,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间。
为我的曾外祖父
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1]而作
他的勇武越过了安第斯山脉。
他曾与群山和军队交战。
豪气长存,他的剑已习以为常。
他曾在胡宁的原野上
为战斗带来幸运的结局
用西班牙的血染红秘鲁的长矛。
他写下自己战功的册页
行文坚忍有如明彻的号角。
他选择了尊严的流放。
如今他是一捧尘土与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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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阿根廷19世纪的独裁者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Juan Manuel de Rosas,1793-1877),一个被推行地方自治的联邦派(Federales)拥立上位,而对支持中央集权的统一派(Unitarios,博尔赫斯家族所属的政治派别)血腥镇压的军事强人,最终取得了统一派从未梦想过的绝对权力。
去年11月在西伊豆看到的落日余晖
AFTERGLOW[1]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一贫如洗还是浮华艳丽,
但尤为令人不安的
是末尾那道孤注一掷的闪耀
它让原野生锈
当最后的残阳已沉沦。
我们苦苦挽留那道紧张而奇异的光,
那个幻象,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到空间之上
它刹那消失
在我们察觉它的虚假之时,
恰如梦幻终止
在我们得知我们正在做梦之时。
[1]英语:“余晖”
拂晓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几乎不为一盏盏提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疾风
已侵入阴暗的街道
如颤抖的征兆
预示着恐怖的拂晓正徘徊
在世上荒无人烟的郊外。
对黑暗心怀好奇
又惧怕来自黎明的威胁
我重温那出自叔本华
与贝克莱的惊人猜想
它宣称世界
是一个心灵的活动,
灵魂的大梦一场,
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体量。
而既然说思想
并非如大理石般永恒
却像一片森林或一条河流般常新,
此前的理论
便在黎明采取了另一个形式
而那一刻的迷信
在光线如一支藤蔓
即将缠住阴影的墙垣之时,
降服了我的理智
并描画出如下的异想:
倘若万物都无所谓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无非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筑成,
那就必有一个瞬间
它的存在陷于荒诞无稽的危险
那正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此刻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个夜猫子保存着,
灰暗的,近乎涂鸦一般的,
大街小巷的轮廓
他们随后会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执著梦境
陷于崩溃的危险,
此刻上帝可以轻而易举
消灭他的全部作品!
但又一次,世界拯救了自己。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怀着某种歉疚
悔恨我在白昼复活中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愕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贝拿勒斯[1]
虚假而又混浊
如镜中映现的一座花园,
这座想象的都市
从来不曾为我的双眼所见
交织着距离
并重复着它无可企及的屋舍。
骤现的太阳,
撕碎那错杂的晦暗
那些个寺庙,垃圾堆,监狱,庭院
并将攀上墙头
闪耀在一条圣河之上。
气喘吁吁
那座曾被一片星形叶饰压迫的城市
溢出地平线
而在装满了
脚步与梦境的早晨
光明会像枝条般铺开大街小巷。
同步的黎明
照入所有向东而望的波斯百叶窗
而一个宣祷者[2]的声音
从高塔上把忧伤
播向这一天的空气
并对这座众神汇聚的城市宣告
神的孤独。
(又再想到
正当我玩味可疑的意象之时,
我所歌唱的这城市,长存
在世上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
有着它精确的地形学,
人口多如梦境,
有着医院和街区
和缓慢的步道
还有嘴唇腐烂的人们
感受到齿上的寒冷。)
[1] Benarés,恒河流经的印度北方邦(Uttar Pradesh)城市。
[2] Almuédano,在清真寺塔顶报告祈祷时刻的人。
缺席
我唯有扛起浩大的生命
它此刻仍是你的镜子:
每一个早晨我唯有将它重筑。
自从你抽身离去,
多少地方已转为虚空
毫无意义,等同于
白昼的光。
你的身影曾经寄寓的黄昏,
始终伴你等待我的音乐,
那个时候的词语,
我不得不亲手将它们催毁。
什么洞窟里藏得下我的灵魂
好让它看不见你的缺席
如一轮可怕的太阳,从不沉落,
在确凿而又残忍地照耀?
你的缺席将我环绕
如同勒住咽喉的绳索,
灭顶的海洋。
平凡
致埃伊戴·朗热[1]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有如书页
为一种频繁的专注所探询
而一旦进入,视线
无须凝注于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俗和人心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造它们。
我用不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都与我熟识,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那就是最高的获取,
上天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如同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1]Haydée Lange(1902-1976),阿根廷作家,名媛,一度是博尔赫斯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