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拍》第445个口述故事
四年一度的奥运盛会，即将在巴黎的夏天上演。在竞技体育的赛场，我们见证过无数冠军的诞生，目睹着比拼的热血与残酷。而赛场的主角们，也终会褪去荣光、回归平凡。退役后，运动员们的人生，在上演怎样的故事？他们怎么看待过往点滴，又如何开启第二人生？
我们在抖音发现了一群退役运动员的身影，有人投身直播电商打拼出一番新事业，有人做短视频科普体育运动知识，有人通过“云”分享转型全民教练。如今，他们是人生赛场的冠军。
今天，来看退役残疾人自行车运动员李园园的故事。
“全抖音最不火的冠军”，李园园总是这样称呼自己。
她在13岁时因车祸失去一条小腿，17岁成为一名残疾人自行车运动员，在役11年拿下46枚奖牌、2次打破世界纪录、3次站上世界冠军领奖台，但却两度因意外受伤错失奥运，留下遗憾。
冠军的荣光，并没有照耀前路。退役后，她试过创业、当过服务员、卖过保险、做过销售，但都难以长久，生活陷入谷底，最困难的时候，一家四口要靠70块钱过一个星期。
2019年，她开始在抖音做电商卖海鲜，一边拍短视频，一边直播。当她决定做自己，坦然地讲述过去的荣誉与伤痛，曲折励志的人生故事打动了许多人，一切开始好了起来。如今，李园园也想带领更多残疾人运动员，一起组团、重新出发，成为人生赛场的冠军。
“从车祸致残到世界冠军，像做梦一样”
我叫李园园，1985年出生在江苏连云港的一个渔村。13岁那年，我去给在地里割稻子的妈妈送饭，回家的路上意外遭遇车祸，失去了一条小腿。
我小时候性格挺开朗的，像个小男孩到处玩，从那场事故以后，我就不愿意与人交流了，也不再去上学。我在家待了三四年，什么事情也不做，每天发呆。有朋友从外地回来找我玩，分享他们的近况和见闻，我觉得特别羡慕，也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却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现状。
我17岁那年，县残联的工作人员下乡寻访，了解到我的情况后，问我想不想练自行车，我那时对当运动员没有任何概念，我爸爸还觉得对方是骗子。但我实在不想在家荒废时间了，只要有件事情给我做，我都愿意去。爸爸拗不过我，花100块钱买了两张车票，带我去了南京的训练基地。我看到那些和我一样有着身体残疾的人都在骑车训练，他们脸上意气风发的样子，深深触动了我。我特别坚定地告诉爸爸，我要留下来。
2002年，小腿截肢的我，成为一名自行车运动员。
就这样，2002年，我进入江苏省残疾人自行车队，正式开始了我的运动员生涯。训练的每一天都是筋疲力尽的，但相比以前整天待在家里的无奈和困惑，训练生活要充实得多，每天拼命地练，练完倒头就睡，也不觉得有多苦，只会和队友们比谁更有冲劲、谁能更快实现突破。
刚进队的时候，我练得并不好，但教练一直引导和鼓励我，两个月后，教练发现我的爆发力特别好，很适合短距离项目。在2003年第六届全国残运会上，我就作为第一棒参加了团体接力项目，拿到了第一名。也正是因为这个成绩，我在训练不到1年时间，就被选入了国家队。
2003年，我入选了国家队。
进入国家队没多久，我就参加了2003年在捷克举办的残疾人自行车世锦赛。500米是我的强项，但我之前从来没参加过国际比赛，看到那么多实力很强的对手，心里非常紧张。我告诉自己，什么也不要想，只要往前冲。没想到，第一个上场的我，比出了个人历史最好成绩，也打破了世界纪录，后面的选手都没有超过我。站在冠军领奖台的那一刻，我的腿一直在颤抖，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像做梦一样，人生真的好神奇。
2003年捷克世锦赛上，我夺得了人生第一个世界冠军。
从那以后，我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对一个运动员来说，一旦站上过最高领奖台，心灵就会像被洗涤过一样，只想下一次继续站在这里。
2003年捷克世锦赛，我还拿下了公路赛的冠军。
因为捷克世锦赛的两枚金牌，我顺利进入2004年雅典奥运会名单。可就在我满怀信心、全力备战奥运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在一次训练中，我因队友摔跤被绊倒，导致左手手臂骨折，此时距离奥运仅剩一个多月。我一下子就崩溃了，在医院放声大哭，拒绝和任何人说话，也拒绝做手术，我不愿意接受可能要错过奥运这个事实。大家都来给我做思想工作，安慰我说现在积极治疗恢复，还来得及参加奥运，我才配合。做完手术两三天，我就要出院去训练，教练说不着急，你先好好休息。我知道，我和这次奥运无缘了。那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打击。
带着点赌气的成分，我回了老家。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四五岁的状态，整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然而，见过了外面的世界、攀登过最高的山峰，就很难再回到原点。我尝试给自己找事情做，去学技能，但即便做再多规划，也无法弥补内心对于更高荣誉的渴望。
受伤后短暂退役，我依然想要证明自己，想要继续身披国旗站上最高领奖台。
2005年，马上就要冬训了，我给教练打电话，说我想归队。教练很高兴，因为像我这样爆发力强的女队员太少了。我回到了队里，半年后，拿到了2005年荷兰世界公开赛的入场券。那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我每天刻苦训练，但命运似乎很喜欢跟我开玩笑。
就在距离比赛还有一星期的时候，我突发阑尾炎，医生建议做手术，我知道，一旦做手术，就又要与大赛失之交臂了。我坚持要保守治疗，每天去医院挂盐水消炎，最久的一次从晚上11点挂到第二天医生下班，幸好效果还不错，炎症得到了控制，我顺利地去到了荷兰。
那时，我500米项目的世界纪录，已经被一位丹麦选手打破，她也将和我同场竞技。我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以千分之一秒的优势战胜了丹麦选手，拿到了冠军。夺冠那一刻，巨大的压力瞬间释放，我一下场整个人瘫倒在地，动都没法动。再次站上冠军领奖台，内心如释重负，也悲喜交加，那种心情很难形容。
2005年，我伤愈复出，在荷兰公开赛再夺冠军。
紧接着第二天，我还要参加70公里的公路赛，那天下特别大的雨，平时训练2个多小时的赛程一直比了3个多小时还没结束。途中因为抢位，我被一位选手的车带倒摔跤，来不及检查有没有受伤，我摸着车把链子装好赶紧往前追，带着落后梯队打配合追上了前面的队伍，最后拼命全力冲刺拿到了第二。成绩出来，教练还有些失望，但当他们看到我人时，都愣住了。我全身都是血，他们才知道，我中途摔了。教练对我说，很多人在摔跤后会选择弃赛，但你坚持下来了，你特别棒。
2005年，荷兰公开赛期间的留影纪念。
我在役的11年里，拿下46枚奖牌，2次打破世界纪录，3次站上世界冠军的领奖台。但这场比赛对于我的意义，可能比任何一场比赛都要重大。
“无数次跌倒，在生活的赛场”
2005年以后，我完全是奔着北京奥运会去训练的。然而，就在竞争奥运名额的重要比赛前夕，我手臂二次骨折，打着石膏参加比赛，只拿了第三，没有拿到奥运会参赛名额，再次和梦想中的赛场失之交臂。
走过体能巅峰，运动员生涯渐行渐远，我知道，我必须得重新进入社会了。
我那时对自己有个错误的认知，觉得自己拿了那么多成绩，说明能力不错，做生意也不会太差。但其实，我很早就进队训练，文化水平不高，和外界接触也少，根本不知道社会的很多现实情况，踩坑几乎是必然的。
退役后，我拿着运动员时期攒下的积蓄，打算去创业。我在南京开了一家电动车门店，选了一个品质好、价格也相对比较贵的品牌，从经销商那里拿货成本很高，别人卖2000一辆能赚三四百，我卖2500一辆才能赚二百，还没什么人买单。我也不懂，做生意是要有售后的，尤其是电动车这个行业，有些农村客户买回去出现问题，我都没法给人家处理。总之，开了一年，亏掉了全部的十几万积蓄。
后来，我还尝试过很多创业项目，比如卖衣服、卖鞋子，但都失败了。我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即便你曾经是世界冠军，过去的荣誉也都与现在的你没关系了，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残疾人，不管是创业还是找工作，都很难。
因为小腿截肢，退役后我能找到的工作很有限，大多是站柜台一类。
我找过一份在饭店当服务员的工作，因为之前只要一说腿有残疾，就会被拒绝，我想着这不会影响我的工作状态，就在求职时隐瞒了这个情况。有一回，老板发现我走路姿势不太对劲，就问我怎么了，我只好如实相告。当时老板说，没关系，这又不影响你上班。但过了一个星期，他就跟我说最近店里生意不太好，要不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劝退。
后来，我去卖过保险、做过销售、打过零工，几乎每个行业都换了好几家公司，但都没法干长久。2016年，我和曾经也是残疾人运动员的丈夫在连云港买房安家，生活虽然不富裕，但也算负担得起。
2017年，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因为是早产，孩子一出生就住进了保温箱，一个多月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出院后，孩子又被检查出视网膜病变，需要每周去上海看病，一趟就得花费3000多元。就在这时，我丈夫也失业了，我们全家没有收入来源，还要还房贷车贷，给孩子看病，一个月不吃不喝也得花2万块钱。到2018年夏天，我们已经背了30多万元的贷款，一家四口一星期才花70块钱，生活过得非常拮据。
后来，我不再为过去的经历自卑，很坦然地向网友讲述自己的故事。
2018年年底，我偶然看见我嫂子在朋友圈卖海鲜，我问她我能不能也帮着卖一卖，她说可以，我就从她那里拿货，在自己的朋友圈叫卖。临近过年，大家都要备年货、送年礼，很多以前的队友、教练看到都来找我买，没想到我一个月就卖出去几百单，挣了7000块钱。
我发现，做电商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时间自由，也没有人计较我是不是有残疾。但朋友圈客源有限，过完年就没什么生意了，我就注意到了电商生意正在兴起的短视频平台。
我每天拍十几条视频，都是在码头搬运海鲜、进货卖货的日常，没想到也吸引了一些粉丝。有一位在贵州开煤矿的老板，货比三家后发现我这里海鲜质量好、价格还便宜，就一直从我这里买，我有了第一个稳定的客户。后来，我学着别人做直播，当时我对直播一窍不通，但那时做直播还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看的人也多，直播一晚上就卖了200多单，能挣好几千块钱。
过去4年多，我的日常就是进货、打包、拍视频和直播卖海鲜。
尝到了电商的甜头，我就拼命地干，早上天刚亮，就去码头进货、打包，下午拍视频，晚上做直播，第二天再去处理前一晚的订单，如此循环，不知疲倦。有一次，我实在太累了，播着播着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直播间竟然又卖了两三百单。
然而，互联网的流量变化很快。后来，我还做过吃播，用整桶整桶的辣椒油熬调料，做出火辣辣的八爪鱼、小龙虾、面包蟹，大口大口地吃；我也拍过段子，拍到脸都笑僵了。但我从来没有在网上说过，我曾经是一名运动员，还拿过世界冠军。
一年多时间，我坚持每天发布视频，但因为没找到自己的定位和特色，反响平平。又一次，我感觉到，命运把我轻轻地抛起又重重地扔下，生活再次跌入谷底。
“做真实的自己，逆风翻盘”
2019年国庆节，我有感而发，在挂着五星红旗的渔船上唱了一首歌，第一次提及曾经的运动员经历，调侃自己是“最不火的世界冠军”。
没想到，视频一下子火了，粉丝们都很惊讶，我这个卖海鲜的，也曾登上过世界最高领奖台。我才发现，大家想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鲜活的人，而不是什么火就拍什么的网红。
我不再羞怯于回忆过去，坦然地讲述被车祸改变的命运、站上冠军领奖台的荣光、两次错失奥运的遗憾、退役后就业的窘迫，也不再隐藏我的伤疤，大胆地表达想要自食其力的信念。
我不害怕暴露自己的假肢，那是身体的伤口也是荣誉的徽章。
我的故事打动了很多人，在抖音，我感受到了现实生活中未曾有过的善意。有人说，每次看我的视频都会不自觉被感染和感动，因为读到了真实；更多人鼓励我，拿出以前的拼劲，拼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也有像我一样有身体残疾或者生活困难的人，分享自己的经历和故事，给予彼此力量。我更欣慰的是，有很多真正买过我们家海鲜的网友留言，说产品新鲜、便宜，我觉得这是对我人品和能力的一种认可。
很多人被我的经历和故事打动，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善意。
有时候直播，也会有新进来的观众质疑，我到底哪里有残疾、是不是真正的世界冠军，平时那些只是默默听讲解然后下单的粉丝，就会自发地出来维护我，我觉得特别感动，更加努力地工作。我没有团队，只有我和我丈夫两个人，白天进货、打包，拍视频展示真实、新鲜的海货，晚上直播讲产品，就连进货价、赚多少，都明明白白地跟观众说清楚，就为了让大家买得放心。
我们的生意有了起色，每场直播都有三四千人在线观看，从2020年开始，我们一年下来的收入也有三四十万元，到2022年年底，我也基本摸清了这一行的盈利方法，不久后便还完了贷款。
进货打包的间隙，我会拍些视频，给大家展示最新鲜的海鲜产品。
随着生活步入正轨，我也发现，有很多人面临着和我一样的困境，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残疾人运动员，因为长时间缺乏与社会的接触，创业没有资本和资源，找工作也没有对应技能，加上身体有残疾，再就业时面临很多困难。2022年，就有和我经历类似的退役运动员找到我，问我怎么才能做好自媒体，坦言“也想有尊严地活着”，我知道这背后，她一定也经历了很多的歧视和不解。
从2022年3月起，我就先后和几位退役的残疾人冠军，组成了带货团队。做电商要时刻跟上环境和市场的变化，尽管我自己也仍在这条路上摸索，但我想，我们一起做，把各自的特长结合起来，彼此支持和鼓励，或许就能做得更好。
和我同在连云港的罗仁娟、蒯学通，是和我合作最密切的两位老友。蒯学通是我在江苏省残疾人自行车队的老队长，年少时因一次事故失去两只小臂，但运动生涯成绩非常优秀，曾在全国第六届残运会上夺得五枚金牌。罗仁娟3岁时因车祸大腿截肢，一路拼搏成为国家队坐式排球运动员，也获得过全国残运会冠军。
我和罗仁娟、蒯学通两位老友，开始组团探索电商事业。
退役后，他们像我一样都尝试过很多工作，后来，蒯学通做门窗生意，罗仁娟开了一家助残中心，可惜都因种种现实原因导致亏损、难以为继。我建议他们也来抖音直播，和我一起卖海鲜也好，做自己原来的事业也好，最重要的是，可以在这里真实地分享、被平等地对待，为自己赢得更好的生活。罗仁娟率先做起了直播，她上手很快，帮助助残中心的残疾人卖出了手工制作的香皂和蜗牛辣酱。蒯学通也努力学着在直播间和网友聊天，还接到了门窗店的线上订单。他们也通过短视频分享自己的故事，获得了不少粉丝的关注和点赞。
我希望，我们的故事可以给残疾人树立一个榜样，告诉那些和我们有着类似经历和困惑的人，其实我们不必困在“弱势群体”的定义里，也不需要别人用怜悯的心态来看待，更不应该为伤口感到自卑。我们可以像健全人一样活着，只要有拼搏的信念和勇气。
除了做生意，我们也会去做公益，探访帮助一些残疾人家庭。
如今，我们几个残疾人冠军组队，在政府的支持下成立了电商协会，希望联合本地更多养殖户，做成一条优质海鲜的供应链，打算在今年开海后，一边通过电商直播做出自己的品牌，一边给受众更广的头部直播间供货，把真正的好产品卖给大众。我们想做的另一件事情是成立线下残疾人托养中心，通过线上进行宣传，帮助更多欠缺劳动能力、就业困难的残疾人重建生活。
我对未来的事业有很多规划，也有许多迷茫，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我和我的伙伴们走得更远一些，再有余力去帮忙更多人。
未来未必是坦途，但我会像当初比赛一样，抱着夺冠的决心走下去。
22年前，在自行车赛场，我开启了人生的第一条赛道；如今，在抖音，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条赛道。就像当初我参加的那场公路自行车赛一样，也许前方大雨磅礴，也许一路跌跌撞撞，也难免受伤流血，但我仍会坚定地冲向终点。因为，我有一颗冠军的心。
*本文由李园园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本人授权提供。
李园园 | 口述橙 子 | 撰文猫 基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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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 子 | 撰文
猫 基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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