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飞地?也就是这个地区同本市并不接壤,却属于本市管辖。
我们一个个来看。
第一, 江苏盐城大丰农场。
解放军1949年占领上海以后,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立即遭遇严重的粮食问题。
上海是那个时代城市化率最高的中国城市,四周务农的农民很少,包括粮食在内的日常农业产品全部靠从外面输入。
上海政府为了维持上海的粮食供应,只能从全国各地,包括遥远的四川调集粮食。
到了1950年,上海市长陈毅就认为这样全国调运粮食不是办法。上海需要尽量自给自足,解决本市的粮食问题。
上海的农业人口有很大潜力,那个年代的全市人口就有数百万人。
不过,上海却严重缺乏农业耕种的土地,只能从邻近的省份寻找了。
盐城大丰县是经济落后地区,地广人稀,土地很多。陈毅要求大丰县划出20万亩荒地,交给上海政府直接管理。
上海市政府专门成立了“垦区劳动生产管理局”,负责这片农场的垦荒工作,直属于上海市政府,由上海派出干部、技术人员和农业职工经营农场。
大丰农场就是上海的第一块飞地,在随后的几十年内,上海市民吃到的粮食、蔬菜很多都来自于这个农场。
有趣的是,从1955年开始,上海市将大量劳改犯迁移到大丰农场,组成了川东劳改支队,专门从事农业种植。
从此,大丰农场又成为了一个犯人的劳改场所。
到了1968年,上海人口暴增,年轻人已经无法安排工作。上海等待分配安排的“老三届”知青(特指在1966到1968年间毕业的初高中生)共约有68万人,其中66届、67届高初中知青44万人,实在无法安排。
当时国家鼓吹“上山下乡”,上海就在大丰农场成立了知青点,接收知识青年。
1968年10月,上海首批知青由上海十六铺大达码头乘船出发,在南通转乘长途汽车到达农场。据江苏大丰市政协文史委2010年6月第十六辑《大丰文史资料》记载:“1968年知识青年大批进入上海农场,时丰分场首先设立知识青年队,安排农场66、67、68三届200多名初高中毕业生下队劳动。11月中旬,上海知青1700人分批来到农场,分布在各个分场生产队劳动。”“1968-1972年上海农场接纳知青5228人。”
上海知识青年对去大丰农场颇为不满,这里毕竟是上海市劳改犯进行改造的地方,这岂不是变相侮辱上海知青?
考虑到政治影响不好,1973年大丰农场又划分出海丰农场,专门接收知青。
据有关统计, 海丰农场建场后,从1973年底到1978年间,上海73届、74届、75届、76届、77届知青每年分批到达海丰农场(人称小知青)共约29000人。到1980年,农场共有职工近33649人。
这就是农场的鼎盛时期了。
1980年底,因落实中央有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大部分知青流转到上海市郊的奉贤、南汇等农场,留下的部分知青主要是从市区当地和外地调入的干部、技术人员和家属子女等两三千人。
农场的生活,自然不是轻松快乐的。
老知青吴炳德在《农场的历练是我的财富》一文中回忆道:“我是一名74届中学毕业生,1975年响应党的号召,赴苏北海丰农场务农。1975年3月的一个晚上,轮船载着稚气未脱的我驶离了家乡,第二天,坐上了一整天的长途汽车,晚上到了目的地才知道,我被分配到海丰农场的创业连。连队位于苍凉的黄海海边,知青们在野茫茫贫瘠的盐碱地围垦造田……”“当时的生活状况是:电还没有接进连队,晚上没有电灯用蜡烛;水塔还在造,没有深井水,用的是清澈的河水;我们吃的也是河水,完全没有问题。每天的劳作就是挖沟、割芦苇、割野地的青草当肥料、将割下的草填埋在地下,然后用水浸泡使之腐烂,用于改良土质。不久,生活环境逐步改善了,连队里通了电,并有了深井水。”“在那个特殊年代、农场青年业余生活单调枯燥,男青年爱动,我从小喜欢足球和篮球运动,凭着自己从小具备打篮球和踢足球的禀赋、很快就成了场部足球队和篮球队的主力,后来在整个农场局也小有名气。当时上海18个国营农场的知青回城市很多,农场需要重组,我们这些仍留在黄海之滨海丰农场的知青,被安排到东海之滨的崇明农场各个连队。被滞留在他乡、又无力抗争命运的知青,这时能听到上海电台,能过上与上海粮票相伴的生活,心里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我只是极普通的一名老百姓,后来我成为一名公务员,这也许是曾在农场的坚守和积极的人生态度对我的馈赠。时过境迁,而今我虽已步入知天命之年,但是时常有挥之不去的农场情结萦绕在脑海中。”
总体来说,大丰农场是上海7个飞地中,最大的1个,面积就有300多平方公里,相当于上海市面积的二十分之一。
第二,安徽黄山茶林场。
当时上海只有一个大丰农场,显然难以安置数量众多的知识青年。
于是,上海市又增加了两块飞地,地处安徽的黄山茶林场和练江草场,主要目的就是安置知青。
黄山茶林场本来不是安徽黄山市管理,而是隶属安徽省公安厅的一个劳改农场,建立于1955年。这里的劳改犯,主要从事种植茶叶和伐木工作。
1965年10月,该林场正式移交给上海市经营,成立上海市黄山茶林场。
没多久,就有近万名上海知青被送到这里,林场被戏称为“安徽小上海”,处处喊着一口上海话。
林场的条件并不好,尤其是交通很不方便,距离上海有400多公里。
后来成为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曹景行,当时就在林场插队,他回忆:“常常买不到直达上海的‘三线车’的票子,只能到场部或谭家桥的长途汽车站等班车,前往芜湖、屯溪再转车……就算坐上‘三线车’,也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上海,坐得腿脚发麻、肿胀。早上五点钟开车,晚上六七点到达,中途如果抛锚那就更晚。”
80年代初期,林场的上海知青纷纷回城,最终只剩下1000多人。黄山市政府试图收回林场,上海市则不同意,毕竟林场还可以为上海提供茶叶和木材。
经协商,1986年上海保留茶林场场部及附近区域5000多亩土地。
第三, 安徽黄山练江牧场。
练江牧场同黄山茶林场没什么区别,也是安置知青的一个场所。
当时上海缺少牧场,无法自产足够的奶制品。
在1966年3月,安徽省同意将黄山市的徽州农场交给上海市管辖。
上海市调集干部工人70余人、虹口区、闸北区社会青年839人,与留场的20余名干部设立了上海市练江牧场,隶属于上海市牛奶公司。
练江牧场不只是一个畜牧场,还有社区、医院、学校等单位。
文革时期,曾经有3000多知青在这里下放工作。
而练江牧场的工作,就是向上海市提供各种奶制品。
第四和第五,上海白茅岭农场、军天湖农场。
这两个农场就是监狱,同上面提到的大丰农场是不同的。
在老一辈上海人的语境里,“白茅岭”和“军天湖”这两个地名总是与“吃官司”联系在一起。在老百姓口中,“白茅岭去过的”“军天湖去过的”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也是两劳释放人员的代号。
当年上海市民众多,当年又是一个龙蛇混杂的大城市,有很多政治成分不佳的居民。
建国后的各种运动中,这些人大量被捕判刑,就需要改动改造的场所。
上海城郊面积有限,难以建造大型劳改基地,就开始考虑在外地设置监狱。
早在1956年,上海在安徽省宣城设立白茅岭农场,1958年又在福建省将乐、泰宁县设立军天湖农场。1962年军天湖农场迁至安徽宣城。
由此,从1962年开始,安徽宣称就有了归属上海的2个监狱。目前这两地,已分别改为军天湖监狱和白茅岭监狱。监狱的行政关系隶属上海市,直接管理部门为上海市监狱管理局。
不过,白茅岭农场可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度假胜地。
一些犯人回忆:白茅岭气候与上海接近,只是夏天更潮湿几分,底楼通常都没法住人,一到黄梅天,墙壁下雨,东西发霉,而冬天更严寒几许,每年都下大雪。
白茅岭监狱有着存在的意义:1956年起,白茅岭农场承担游民安置任务,1958年陆续接受劳教人员和少年犯,1966年开始收押改造罪犯,最多时,整个白茅岭农场有近2万人。
需要说明的是,白茅岭农场还是一个处理爆炸物的地方,曾专门处理上海在战争时期遗留的未爆弹药。只是不知道,将这些弹药运到这么远的安徽省,途中有没有危险。
60年代,国家要求调集全国力量,发展上海的工业,尤其重点发展钢铁工业。
上海本地哪里有什么铁矿资源。
当时江苏省省会南京的郊区西善桥镇地区,在50年代后期发现了大量的铁矿。
说起来,南京自己也非常需要铁矿发展本地的钢铁工业。然而国家大笔一挥,竟然将堂堂一个省会的优质铁矿,直接划给了上海市。
1969年,梅山工程指挥部成立,当天是4月24日,于是约定俗成称梅山为“9424”。
由此,南京雨花台区的梅山街道,摇身一变成为上海市的一部分。梅山铁矿在1975年投产,前后有上海、江苏两地的8个工业局、10多个设计单位和20多个施工单位,2万多人齐聚工地。
而梅山钢铁厂也成为上海重要的铁矿产地。
作为一个省会城市,南京城市内出现一个上海管辖的地区,本来就是匪夷所思的,全国恐怕也没有第二个。
梅山钢铁厂可以说是独立的一个城镇,工厂、医院、电影院、学校、食堂一应俱全,从派出所到教育系统都是上海市管辖的。以梅山中学为例,在长达几十年内学籍属于上海。梅山中学的学生,都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们是上海学生,只是在南京借读”。
由于南京高考过于垃圾的分数线,导致梅山中学考大学要比其他南京中学容易的多。
当时很多南京家庭,用尽各种手段将孩子送到这所中学,以享受较低的高考分数线。
直到2008年,这个漏洞才被堵上,梅山中学归属南京教育系统管理。
在当年,梅山钢铁厂的职工,相对南京本地市民,其实内心都有些许优越感,毕竟上海的工资和生活待遇要比南京高很多。
以住房来说,在70年代梅山钢铁厂草创期间,职工就可以分到筒子楼宿舍。
在今天来看,筒子楼算得了什么,都是拆卸改造的对象。但那是70年代,南京城内还有大量的平房区,一家七八口人挤在十几个平方内也是正常。而当时梅山筒子楼每户就有40平方米,只是居住职工一家三口到四口。这种居住条件,在当年是很牛逼的。
第七,江苏沛县大屯煤矿。
同南京梅山铁矿差不多,江苏沛县大屯煤矿是为了解决上海的煤炭资源问题。
70年代,沛县大屯镇发现了非常优质的煤矿。
于是,国家将地处微山湖西岸的大屯煤矿,直接划归上海管辖。
大屯煤矿和梅山铁矿大同小异,同样是城中之城,一切都属于上海市,包括学生的考试分数线。
大屯煤矿很快发展成为大屯煤电公司,是一个煤炭、电力、铁路运输综合经营的国有大型企业。
夸张的是,当年为了大屯煤矿,甚至修建了一条长达171公里的铁路专线,便于煤矿运到上海。
大屯煤电后来因为微山湖西岸的鲁苏边界纠纷,而归属煤炭工业部管辖,但是教育、医疗仍然由上海市指导,大屯的职工子弟参加上海市的中考、高考,同南京梅山差不多。
写到这里,萨沙在网上看到一段有趣的对白:17岁的刘洁考入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上海的同学初次见面互问籍贯,刘洁想了想,说“江苏徐州沛县。”上海同学纷纷称羡:“哇,江苏的分数线很高的,你真厉害!”刘洁赶紧说明,我们那里适用上海的录取分数线,然后在同学的惊讶中开始了漫长的解释工作,一次、两次,终于懒得再费口舌。刘洁的家乡位于微山湖西畔的江苏省沛县大屯镇,准确地说,是大屯煤电公司——曾经属于上海的一块飞地。
除了以上7块飞地,历史上归属上海的飞地还有几个。
比如山东省的莱芜境内的鲁矿(华东地区最大的铁矿,莱芜张家洼铁矿),一度同南京梅山铁矿一样,为上海提供铁矿石,行政、教育等方面均属于上海,目前已经回归山东管辖。
另外还有个江苏昆山振苏砖瓦厂,早在1921年创办,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建筑材料制造大厂。
振苏砖瓦厂一直隶属军工部门,实际上是由上海市政府派人管理。80年代军转民中,振苏砖瓦厂就划给上海直接管辖,也是一块飞地。
振苏砖瓦厂在1996年就已经停产。
即便是区区一个振苏砖瓦厂,当年也是上海的飞地,是非常气派的:工厂家属就有5000多人,当时的振苏砖瓦厂是一座令人羡慕的工厂,设施齐全,功能完备,公共配套有电影院、食堂、餐厅包房、大小商店、四大银行、汽车站、冷饮厂、工人俱乐部、图书馆、阅览室、灯光篮球场(旱冰场)、粮管所、邮局、码头、学校(托儿所至高中)、养殖场,八十年代的楼房就配有卫生间了,生活条件比昆山市区还要好。
最后说说上海的一块另类飞地,就比较有趣了。
建国后,考虑到上海市面积较小,国家将江苏省、浙江省很多肥沃的土地划归给上海。1949年上海解放时,管辖土地包括20个市区和10个郊区,总面积为618平方公里。
而今天的上海市,总面积已经高达6340平方公里,整整扩大了十倍。
有意思的是,精明的上海人也不是照单全收。
嵊泗县非常贫穷(到今天也不算富裕),仅能为上海市提供一些海鲜产品,还需要上海提供大量工农业产品。上海人觉得为了吃点鱼,收下贫穷的嵊泗县似乎没有必要。
在1962年,国家提出舟山群岛的统一防御问题,上海市就很爽快的将嵊泗县还给浙江,我不要了。
嵊泗县这个飞地,在1962年就没了。在2007年,嵊泗县的洋山深水港,也是中国最大的集装箱港,又被上海国际港务(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前身为上海港务局)经营,不过行政管辖权属于浙江。
有意思的是,随着时代的改变,上海的飞地也会越来越少。以南京梅山钢铁厂为例,原则上现在市区不允许有这种大污染的工厂,工厂计划在2028年之前搬迁到盐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