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从阿根廷归国的孟伟光和他的老伴舒教授。老孟曾是S市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的正处级干部，妻子舒丽萍原是S市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副教授。夫妇俩如今都已年过花甲。
老孟面相儒雅，头已谢顶，每晚都会准时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不时点评一番。跟他相互熟悉后，老孟讲述了他们的曲折经历：
1990年3月份，我们一家移民去了阿根廷。23年前的阿根廷可不像现在这样悲催，虽然遭遇了1982年马岛战争惨败的打击，不过毕竟是曾经的发达国家，经济还不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当时阿国拥抱新自由主义，经济增速6%以上。眼见身边不少人出国淘金发了财，我们动心了。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唐人街
几经犹豫，我和丽萍辞了职，带着9岁的儿子孟哲宇移民到阿根廷。依靠在布宜诺（就是阿国首都和最大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华人常这么简称）经商6年多的二弟的帮助，做起了跟以前职业风马牛不相及的珠宝首饰生意。
上世纪90年代初的几年，阿国国民收入增加，购买力旺盛，来珠宝店的顾客出手大方。小店利润可观，门面从1个扩展到5个，聘用的柜台销售人员增加到20多人。我们一年赚的钱，比在国内时所有工资收入加在一起高出好几倍，出国前根本想象不到。
哲宇也适应了当地环境，17岁那年以优异成绩考上阿根廷最顶尖的布宜诺大学。它是阿国公立大学，地位和声誉相当于中国的清华北大，也是全球最好的大学之一。
谁也没料到，阿根廷卷入拉美和全球经济危机，竟然变成了贫穷内乱的国家。儿子在布大学的金融贸易，说起教授们在课堂上对本国经济前景充满担忧，我还不以为然。我在国内是研究经济的，看好这个南美国家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高文化素质的人民、对外开放政策和多元经济体，全民福利，全民医疗，有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这样的国家没衰败理由啊。然而，阿根廷是出口型经济，在全球化时代容易受到国际形势影响，加上政府腐败、企业低效问题突出，不合逻辑的事情偏偏成为了现实。1994年墨西哥金融危机、1999年巴西货币危机后，阿国陷入严重债务危机，欠下巨额外债无力偿还，国际上声名狼藉，国内更是动荡不安。
“现在看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又回到中国，回到曾经生活了30多年的S市。我们的身份仍是华侨，正在申请恢复中国国籍。这样的叶落归根很无奈，也很苦涩。”在断断续续的摆谈中，老孟常常穿插闪回，条理不乱。
2000年后，阿根廷经济越来越糟糕，过去的发达国家沦为了发展中国家。中国有句谚语“大河涨水小河满”，大河枯了小河也缺水。到珠宝店的顾客大幅减少，来的也少有买高档货品。我们不得不把5个门面减成两个，柜台只留下6人。
我们从后台走到了前台，尽力拉住每一个进店来的顾客，想方设法让他们多买些珠宝首饰。不管廉价还是贵重的，只要买就OK。利润不断缩水，我们还是坚持着，没想过关门，更没想离开阿国再回S市。一是有好马不走回头路的观念，更因为布宜诺有多年创下的基业，又已经习惯和融入其中的风土人情。我们赚取了一辈子花不完的财富，现在少赚些无妨，能熬就熬下去吧，说不定上帝会重新垂青阿根廷，给这个国家和人民，也给我们都带来好运和福分。
经济不景气还能忍受，社会动荡就太叫人担惊受怕了。报纸、电视和华人圈里，常有商铺遭抢劫、有人被枪杀的消息。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好像距离很遥远，但我们加强了戒备和对店铺的监控。在阿根廷，平民持枪是合法的，我和二弟、哲宇都取得了持枪资格。
哲宇大学毕业后，在布宜诺一家金融公司做金融分析师。2003年一个晚上，他发现我家楼下停车坪有几个黑影在他的轿车前晃动，非常可疑。他取出步枪，端起来就要射击，我见了连忙阻止。
哲宇说：“我放两枪警告，不会瞄准人打。”
我说不行。他们是普通偷车贼还好，要是带枪的犯罪团伙跟你对射就糟糕了。伤到我们不值得，伤到他们会报复。警察还要责怪我们惹事，给他们添麻烦。
我们眼睁睁看着车被开走，报警后不了了之。没办法，只当折财免灾吧。车子没了再买，命丢了赚再多钱也没用。哲宇当时23岁，血气方刚呐，懊恼了好一阵。直到我给他买了同品牌、高配置的轿车，他又喜欢上公司的一个阿国姑娘，这事才淡忘了。
老孟唏嘘着谈起了儿子的恋爱和婚姻。
哲宇初恋的姑娘艾玛(Emma)21岁，对这个文静诚实的东方小伙子一见钟情。与她主动热烈的追求不同，哲宇是慢热型，跟不上南美情调的恋爱节奏。艾玛喜爱跳舞、喝酒、交际，他不擅长也不热衷，两人间显现出女热男冷的状态。
阿根廷美女球迷
艾玛毕业于阿根廷南方大学，也是阿国名牌大学。一头微卷的栗色长发，身材高挑，碧眼秀鼻，俏丽可人。父亲做酒类生意，母亲是医院医生，哥哥在科尔多瓦省政府工作。老孟夫妇认为俩人和双方家庭很般配，每次艾玛来家里都热情欢迎，并在二弟开的“味悠长”中餐馆设宴款待。艾玛对桌上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中国美食赞不绝口，用手机拍摄了不少图片给朋友和家人看。引得他们也到“味悠长”品尝一番，回去后又向其他亲朋好友推荐。
哲宇去艾玛家做客，她父母总要设家宴招待他们认可的准女婿。户外草坪的长条餐桌上，摆满了本地人最爱吃的烤牛肉、炸鸡、煎鱼、红虾等肉食和蔬菜沙拉、炒面，还有阿国特产的高档葡萄酒。然而，改不了中国胃口的哲宇吃不惯这些，吃得也少，说好吃只是礼貌而已。
阿根廷烧烤美食
阿根廷冷冻红虾
时间一久，艾玛受不了哲宇的冷漠。等到他热乎劲上来，有意识地迎合女友时，艾玛出乎意料地提出分手。哲宇惊愕于她淬火般断绝关系的转变与坚决，也意识到他们文化、习俗、性格有太多不合拍，最终放弃了这份恋情。
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老孟一家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
北京奥林匹克国家体育场
老孟夫妇忙于走亲访友，20天后返回阿根廷。哲宇奔着观看奥运赛而来，奥运会结束又游览了北京及周边的名胜古迹，逗留在S市的大舅家。大舅舒佑国是S市交通大学医学院教授，年龄75岁，已从教学医疗岗位退休。不过，他是退而不休，在S市多家医学研究所和民营医院兼做顾问，早出晚归，还时常坐飞机往来于全国各省市，参加各种会议和活动。走起路来步伐矫健，看不到一点老态。
凭借扎实的金融贸易知识和国外从业背景，哲宇到S市浦发银行应聘成功。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舅，得到了他的支持和肯定。老孟夫妇知道后，觉得国内的发展机遇更多更好，也就没有反对儿子的决定。至于他们自己，仍然不愿离开阿根廷。
一个突发事件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味悠长”深夜遭遇抢劫 ，老孟二弟反抗时被劫匪开枪打中腹部，经医院抢救保住了性命，全家人却惊魂难定。弟媳吓出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整晚整晚失眠。没多久，“味悠长”关门歇业了。
老孟和二弟合计，阿国不是安居之地。为保身家性命和财产安全，还是回中国最妥当。两家人迅速变卖了所有房产和商业资产，告别承载过他们多年奋斗与梦想的阿国，回到S市定居。
外滩海关大楼上的大钟照旧准确报时，每隔半小时都会鸣响起浑厚的钟声。黄浦江依然浪涛奔涌，忠实见证着浦东浦西历史的沧桑和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等新建筑、新楼群的崛起。
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
变化无处不在，最深刻的变化是人们的思想观念。老孟夫妇住进陆家嘴的新家不久，哲宇把在浦发银行做文秘的女友带来见父母了。他们这才知道，两个年轻人不止谈婚论嫁，小莲已是身怀六甲。
老孟夫妇很难认同这桩婚事。小莲虽是大学本科学历，但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她出生在四川省M市的偏僻乡村，父亲是一个村副主任。母亲务农为生，大字不识几个。家境远谈不上殷实，根本不能跟老孟家相比。
见父母坚决反对，哲宇索性跟小莲领了结婚证。小莲从浦发银行辞职，回到老家生孩子，哲宇随后辞去工作跟了过去。在村里，小莲家热热闹闹地办了几十桌结婚酒席。
乡村婚宴
对儿子“人往低处走”的公然违逆，老孟夫妇万分恼火又无以宣泄，只能暗自怄气，一年多没搭理哲宇。以往他们从没中断过联系，归国前也常跟在S市的儿子视频通话。陷入持续冷战的状态后，老孟放得下，当母亲的就不一样了。舒丽萍本就多愁善感，这下更是茶饭不思、夜不能眠，让老孟很担心她忧郁成疾。
最终，还是时间化解了怨气和隔阂，亲情的纽带将他们与儿子、儿媳及亲家连接在一起。当舒丽萍从哲宇的彩信里见到孙子珂珂半岁的照片，随即打去电话。听到儿子的声音时，她哽咽着说不出话。老孟把手机抓过来，急问起儿子在那边生活习惯不，孩子发育得好不好......
哲宇说，小莲和她一家人很好，对他也很好。小莲家的屋后有一口5亩多的大鱼塘，还有漫山的柑橘、桃子、梨子等果树。做电商和网贸之余，他常去鱼塘钓鱼。他喜爱这儿的青山绿水，享受这样的惬意生活，离不开四川了。
过了1年多，孙女欣欣降生了。老孟夫妇在视频中看到两个小家伙可爱的模样，听见他们奶声奶气地对着屏幕叫爷爷、奶奶后，抑制不住思念与牵挂，乘坐S市起飞的航班直达成都，又从机场坐动车到了M市。他们豪掷千金，在俯瞰岷江的“江山美邸”高档小区为哲宇一家购买了面积600多平方米的独栋三层别墅，装修后置齐了全套家具家电和生活设施。
以后他们每年都来M市过春节，住上两个月。今年是第三次来M市，打算多住些日子，待小莲上班的公司国庆放假时，一大家人到S市游玩。看到儿子儿媳对他们格外尽心，老孟感到非常的欣慰。
后记：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梦醒回家园。淘金哪堪乱世苦，为谁辛苦为谁甜！
文中老孟叶落归根回到祖国，却说自己很无奈，也很苦涩，那是归国前后徘徊踌躇期间的内心煎熬与纠结。时至今日（他的自述是几年前），曾为外籍华人的他和家人——老孟一家加入了阿根廷国籍，不过他们自认为阿国承认双重国籍（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他们既有阿国籍，也是中国人，所以固执地自称华侨。然而，回国后要恢复中国国籍，须放弃阿国国籍，并经申请审批程序——已放弃阿根廷国籍，恢复中国国籍。历经岁月蹉跎，老孟更感念祖国温暖、亲情珍贵，人间最美的色彩是那一抹中国红。
这正是：孔雀东南飞，无奈终归心。亲情难舍离，祖国已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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